“世界那么大”的顾老师:9年漂泊里的“一地鸡毛”
希望每个人,都能看到,你想看到的世界。
记者|吴 雪
2015年4月,顾少强因亲笔写的《辞职申请》爆红。
乌黑的长发、上扬的嘴角、手拿一张布满褶皱的草稿纸,顾少强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,多篇报道的头图还是那张网络上流传甚广的照片。顾少强不喜欢这张照片,她半认真地吐槽:你看,网友说照片里的我气质无比冷漠,眼睛里也没有星星,有种“小人得志”的观感,这不是真实的我,框住了人们脑海里的“顾少强”。
“曾有人夸我,你的眼睛明亮清澈,我回:那当然了,我是多么丰富多彩又美好的人呐。”她甩了甩头发,用自信骄傲的语气说。
2023年年末,《新民周刊》记者采访对话顾少强,她果敢,幽默,行动力极强,想到什么做什么。“我和女儿迷上画画,此前还在书画院写过对联,但效果不理想,下午和你聊完,我打算带女儿拜师学书法。”顾少强永远喜欢新的尝试和惊喜,这让她很兴奋。
在信息快速更迭的时代,那张不受顾少强待见的照片,有种力量,瞬间拉回到那个夏天。2015年4月13日,当时在河南省实验中学任教的顾少强因写下“世界那么大,我想去看看”的辞职信爆红,人们佩服她向枯燥平凡生活说“不”的勇气,也在她身上投射了“诗与远方”的向往。
九年的时间跨度,顾少强口中的“看世界”,成为了人们追求理想的代名词。
2024年春节,郑州暴雪,顾少强已回到郑州老家两年多了,之前,诗与远方的生活不断被刷新关键词——定居四川、开民宿、结婚生子、接商业活动。人们笃定她“后悔了”。但下一秒,又会像八卦记者一样地提问:你怎么不去看世界?商业化是不是为了赚钱?诗与远方,为什么不继续了?
很多人眼中,顾少强变了。实际上,她一直是那个不惧他人目光的老师。在日夜更迭的细碎时光里,她还在不断探寻生活的真相。她曾说:“如果有一天我的生活成了一地鸡毛,我能把这些鸡毛全捡起来,把它扎成一个鸡毛掸子,弹掉我身上所有的灰尘,继续往前走。”
人们急于划分远方的诗和眼前的苟且,为现实的困顿,找到一个可能的出口。而顾少强认为,诗,未必在远方。
最好的选择
在一个小时的对话里,顾少强的生活一点点呈现出画面。
轻幽默、松弛感、洒脱,几个词语不能概括顾少强的全部。最直接的感受是,顾少强是一个鲜活的个体,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:“我不清楚以后会走向何方,但我知道自己过往所有的选择,都是当下推理后最好的选择。我喜欢我所有的选择,从未后悔过。”
从离开郑州、定居成都、旅行游走,再回归家乡,顾少强的选择似乎并不符合大多数人的预期。有唱衰者觉得,顾少强用9年时间证明理想终究惨败于现实;也有支持者评价,其敢于迈出圈子人生已经比大多数人精彩太多。“可别人怎么看,重要吗?”
想做,去做,顾少强的梦想照进现实,甚至不需要三步走。朋友用“打直球的中年少女”形容她,讨论度极高的“中年危机”四个字,在顾少强身上也找不到一丝影子。谈及回郑州,原因并不复杂,因为母亲对四川气候的不适应,孩子需要现代化的教育。那个当下需要且想做,无需郑重其事,没有重要理由。
2016年,顾少强的女儿出生,取名“于适”,小名“小鱼儿”。鱼的记忆只有7秒,顾少强希望,女儿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快乐,这种快乐无需他人定义,过自由如风的生活。顾少强的客栈名叫“远归”,建在街子古镇,里面有十几个小房间,招呼南来北往的驴友们。
街子古镇,位于四川崇州市西北群山北麓,这里的远山绿水迎接了女儿的诞生,给了她快乐的滋养。顾少强描述在镇子里带女儿的一个普通周末:清晨,睡到自然醒,去镇子河边溜达,踩水,坐在石头上,给女儿唱唱越剧,讲讲哲理;午后,听听川剧,去菜场买菜,讨价还价;晚上围着篝火,边唱边跳。
顾少强爱这里,古镇民风淳朴,有很多原住民,物价亲民到走在街镇上,不时看到成都来旅游的娘娘们,拎着十几斤排骨,或扛着半扇猪肉。但古镇跟现代化比较脱节,顾少强清楚,当女儿该接受教育时,就需要更好的师资、更前沿的资讯去刺激她的感官。
几年前,古镇难以提供女儿所需,顾少强曾带着女儿从古镇迁居绵阳,又从绵阳搬到成都,但母亲适应不了成都的潮湿。“她睡觉时候常觉得脖颈不舒服,换了很多种枕头都解决不了,后来我们才发现是气候问题,相比之下她还是喜欢郑州。”
“当年我离开郑州,母亲说,这是我的梦想,她支持我飞往更辽阔的天空。现在,母亲年龄大了,也需要我的一个承诺,照顾和陪伴,目前生活重心的转变,就是当下最好的选择。”那天,顾少强没有任何犹豫,迅速收拾行囊,带着家人返回了郑州,一如当初离开时那样果断。
漂泊的日子里,顾少强一直保持着松弛的状态。
辞职后,她留在成都开客栈,当时很多朋友问她,世界那么大,为什么不再选择一下?顾少强只记得,那年5月份,街子古镇飘满白色栀子花香,河边大片盛开的三角梅,有新鲜蔬果,有爱人和屋宇,像儿时生活过的大院,“我想要的东西,这里都能满足”。
搬家成都,也是临时决定的。那年,成都电视台邀请顾少强来做一档栏目的嘉宾,每次开过去要好几个小时,顾少强不愿疲累,把搬家的想法告诉丈夫于夫,于夫什么也没问,便答应了下来。很快租房,搬家,一切如常。
顾少强总想起,客栈开业那天,她和丈夫举办的婚礼。三两好友,没有婚纱,没有仪式,只有于夫种的满院的花,朋友带来的书和酒。“我有一壶酒,足以慰风尘。我有一方天地,可以去结识有趣的人。即便方圆之间,也是丰富的世界啊。”顾少强说。
当记者问起如何看待九年前的那句话,顾少强借用了她朋友的一个词来形容——“有毒”。她说,对于有些人来说,这句话可能打开了生活中的一扇窗,让人看到了一种可能性,但也可能是一碗“毒药”,因为有些人把握不好分寸。
“这句话无所谓好与坏,关键是怎么去理解它,怎么去用它,并不是要和现在的人生割裂开来,才能获得自由和快乐。
理性与物质
在社交媒体上,有网友称赞顾少强的松弛感。
很快评论区有人跑出来质疑,“没有钱哪来的松弛感”。顾少强不以为然,这些年,她耳边冒出的不同声音太多了,赞美的、质疑的、诋毁的,甚至恶意的。“可这又有什么关系?我一点也不生气。”
2015年,顾少强自嘲,35岁高龄,成为网红。辞职后第13天,顾少强在草稿纸上写下这段话:“这次爆红,只因冯唐在微博上转发,感谢生活给我这个平凡女子不同的人生体验,但,我始终清醒,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。”
前几天,顾少强翻看自己的抖音视频,又乐呵呵地自嘲起来:“今天形势一片大好嘛,骂的人不多了。”别人看到恶评“茶饭不思”,顾少强反而更好奇,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:“他们在过什么样的人生,为什么从这个角度评论。”
顾少强说,自己是一面镜子,网友们所有折射出来的言语、思维,都是他们的人生。与其说顾少强乐观,更准确的说法是,历经“大风大浪”的人,总能跳出事情看本质,不在乎,有时往往就是无敌。
顾少强特别喜欢自己清醒自然的状态。在古镇经营客栈的日子,有人联系顾少强去参加民宿展会,说:“不收你展费。”被顾少强一口回绝,她能想象,到时候就是和别人合影,忙活一天。
还有一次,客栈来了一群人,饺子刚端上桌,一群人就围着顾少强聊天,一轮自我介绍后,其中一人说:“你也没去看世界啊!”顾少强说:“你理解的世界就是那么狭隘的物质山水么?你们每天来的人,带来各自的精神世界,我不也在看吗?”他说:“那你能讲讲吗?”我说:“我还没吃午饭呢,都一点了,再见。”
在顾少强看来,理想和物质之间,不必要横生出一道分水岭。
有一回,古镇阳光正好,顾少强决定把家里的鞋子和棉被拿出来,晒晒太阳。一个中年女人走进客栈,看到顾少强在刷鞋,很诧异:“顾老师,你还亲自刷鞋啊?”顾少强觉得很可笑,这些事情,它细碎,但能给人带来快乐,任何人都不可能不接地气地活着。
开民宿的这些年,客栈来来往往,顾少强还遇到一些可爱的人。
乌镇的民宿老板傅叔,被她处成娘家舅舅。他会拿出家里的“三白酒”,烧一盘下酒菜,和她聊到天明。有熟悉的客人骑着自行车来远归小住,其实他家距离客栈不过三公里。六十多岁的退休老人,在远归的夜晚吹起悠扬的葫芦丝,空气里都是婉转的味道。
顾少强还认识了一个七旬老人,阮老爷子。盛夏时分,老人穿着干净的白汗衫,给她讲过去的回忆。后来,老人骑着电瓶车,带着她和一只狗,去乡间采桑葚。记忆中,老爷子总是笑容温暖的样子。后来,她把这些故事都写进了一本书里,书名叫《世界那么大,我想去看看》。她想着给傅叔寄去,才知道傅阿姨走了,傅叔戒了酒,阮老爷子也已过世。
2016年,顾少强写的书《世界那么大,我想去看看》出版。
这很“顾少强”
有人慕名到客栈参观,叉着腰说,顾老师,你应该给你的员工好好培训培训,她们都讲不明白你的一些事情。“我为什么非要让所有人对我了如指掌呢?想知道个门儿清的,花钱买我本书自己去看呗!我这儿又不是故居。”
对于追随者们来说,顾少强是精神支柱一样的存在,曾经无数人被顾少强的那封辞职信所鼓舞。以至于网络上蜂拥而出多个山寨账号,发布心灵鸡汤,赚取流量关注。看世界,多么热情澎湃,可到头来,不过归于一个最朴素的道理——遵从自己的内心。
2024年1月31日,顾少强和姐妹们聚会,当年梦想在学校元旦晚会唱一曲越剧《陆游与唐婉·浪迹天涯三长载》,今儿个终于在聚会上圆梦了。顾少强说,有些事,别急,有些梦,总能圆。了解顾少强的人,都知道,生活中的“很多小事”都比那封辞职信要“牛”。
辞职前,顾少强是学校里有名的“拼命三娘”。她想为学生安排一次体验式课程,就自掏腰包,花了5000元准备道具,穿着机器猫卡通服,为学生颁奖,捂出了一身汗;灵感来时,顾少强在学校里推行“厕所文化”,把喜欢的故事,摘抄下来挂在女厕门上。
她还曾坐一夜绿皮火车到西安临潼去看兵马俑。看到有老师傅在俑坑里搞修复工作,突发奇想吆喝道:“师傅,我能留下来跟着你干吗?”老师傅头也不抬地拒绝了。“要是当时他收下我,可能我就辞职留在西安了。”顾少强笑称。
二十七八岁时,顾少强找了个不起眼的小酒吧当驻唱歌手。每天从学校下班后晚上8点开始登场,唱到子夜12点回家,一个月只赚了一千多块钱也乐此不疲。
顾少强的影子自然而然代际传递到女儿“小鱼儿”身上。尽管在不同城市游走漂泊,“小鱼儿”从来没有不适应这一说,换到新学校,“小鱼儿”很开心地说:“我又能交到好朋友了。”寒假里,“小鱼儿”提出想点痣,她给出的理由是,随着年龄增长,痣越来越多,越来越大,不想“痣”上长个脸。换别的家长八成觉得小孩子这么小点什么痣,顾少强却一口答应。理由是,她的理由挺充分必要的,我干嘛反对?
手术当天,顾少强和姐妹在外面喝咖啡安静等待。“我听到她发出嗷嗷叫的声音,后来知道医生还没开始呢。”顾少强很拎得清,她觉得这事女儿必须自己面对,家长要做的就是支持。多年过去了,身边的人,还是习惯喊她“顾老师”。事实上,她今年44岁,还是没离开教育圈子。辞职后,她在古镇上开直播课,给别人做心理咨询,去参加心理沙龙。目前,顾少强的微博认证“心理咨询师”。
顾少强还透露,目前自己有出书的计划,目录已经写好,内容构思方面主要是亲子教育的点滴,自己会告诉家长,教育孩子的底层逻辑是什么。希望通过心理学知识,帮助到更多问题家庭和孩子。
永远喜欢新的尝试和惊喜的顾少强,如今迷上了画画。
2024年2月17日,顾少强去看了张艺谋导演的电影《第二十条》,自己的经历如电影放映般涌上脑海:在学校为受欺负的女老师鸣不平,抱着孩子在成都为险些被打的摩托车手伸张正义,在哈尔滨为被打得头破血流的货车司机去派出所作证,为女儿的不公遭遇和校方座谈……
“我不站在阳光里,那么,我的孩子,我们的孩子,他们也终将处于阴霾之中。相信善恶终有报,相信法律,相信这个国家,也坚信善良能战胜一切。这么多年过去了,我从未变过。”
很多人,至今仍旧好奇顾少强过得怎么样,有没有实现当初的愿望。顾少强用《杀死一只知更鸟》中的一段话回答:你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,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来走去,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问题,可真当你走过他的路时,你连路过都觉得难过,有时候你所看到的并非事情真相。你了解的不过是,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。
正如那句话:你对我的百般注解和识读,并不构成万分之一的我,却是一览无遗的你。希望每个人,都能看到,你想看到的世界。